夏末的晚风裹挟着桂花香飘进窗棂时,母亲正在厨房揉面。面团在她掌心翻飞成云朵的形状,案板上渐渐堆起圆滚滚的月饼模子。我踮着脚趴在门框上,看暮色如何从纱帘缝隙里一寸寸爬进来,把厨房染成琥珀色。
父亲从书柜深处翻出泛黄的相册,塑料封皮在台灯下泛着微光。相片里穿着碎花布裙的少女举着月饼,背后是九十年代的老式电视机,屏幕里正播放着《西游记》的片尾曲。他摩挲着照片边缘说:"我小时候总以为中秋的月亮能照进屋里,结果半夜被尿床的弟弟吵醒,发现月亮还在天边悬着。"母亲笑着往面团里撒芝麻,面粉簌簌落在她藏青色的围裙上,像落了一层星子。
暮色渐浓时,庭院里的老槐树被月光浸透。祖父的竹躺椅在石阶上投下巨大的影子,藤编的茶几上摆着青瓷茶壶和糖画模具。表弟用竹签在糖浆里画玉兔,糖丝在月光下泛着银光,不慎滴在祖父的蓝布鞋上。老人用枯瘦的手指蘸着茶水擦拭,笑骂道:"小兔崽子,又偷吃糖。"月光穿过枝桠,在青砖地上织出细碎的银河,茶香与糖香在夜风里纠缠上升,凝成悬在半空的薄雾。
正午的日头还未完全隐去,巷口的张婶已经支起烤炉。她家的桂花米糕飘香整条街,烤得焦黄的面团在炉膛里膨胀,像要挣脱竹篾的束缚。孩子们围着炉子数着火舌,看它们如何从青红渐变成金黄。我捧着刚出炉的米糕,看糖霜在晨光里闪烁,忽然想起去年中秋住院时,护工阿姨偷偷塞给我的半块月饼。那时消毒水的气味还混在糖油香里,像记忆里永不褪色的胶片。
暮色四合时,全家人围坐在天井里分食月饼。蛋黄在月光下泛着油润的光,咬开的瞬间流心裹着玫瑰酱,甜得像童年偷尝的桂花蜜。表妹把月饼掰成四瓣,说要和月亮一起分给四个方位的星星。祖父从樟木箱底翻出铜制香炉,点燃三炷线香,袅袅青烟与月光共舞。他说香灰落定时,就是月亮姐姐来赴约的时刻。
夜色渐深,庭院里的萤火虫忽然多了起来。它们提着灯笼在花丛间穿梭,把月光筛成细碎的银屑。母亲端出用荷叶包裹的桂花糖藕,琥珀色的糖汁顺着藕孔缓缓渗出,像月光在茎脉里流淌。父亲指着天际弦月说:"看见月牙尖上的黑影了吗?那是嫦娥的兔子。"我们屏息凝望,直到那抹黑影被晚风揉碎,化作星子缀在银河。
子夜时分,厨房飘来糖炒栗子的焦香。父亲用铁勺敲打铁锅,发出清脆的声响,说是要唤醒守夜人。我蜷在竹椅上数更漏,听见远处传来零星的鞭炮声,混着孩童的嬉闹。月光在瓦片上流淌,把老宅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,仿佛能触到天边那轮圆满的月亮。
晨光初现时,母亲将最后一块月饼塞进我书包。酥皮在掌心留下淡淡的油渍,像月光留在掌心的温度。巷口的桂花树已经结满新芽,露珠在叶尖颤动,折射出细碎的虹光。我踩着露水往学校走,忽然明白为何古人说"海上生明月",原来那轮悬在夜空的圆月,早把思念酿成了穿越千年的甜酒,在每个人的血脉里静静流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