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晨整理旧物时,一枚绣着并蒂莲的香囊从檀木匣中滑落。金线在阳光下泛着细碎的光,像极了记忆里奶奶布满茧子的手指。我忽然想起那些在缝纫机前度过的午后,想起她教我穿针引线的样子,想起临终前她攥着我的手反复絮叨的"针脚要匀"。原来真正忘不了的不是某个具体事物,而是她用一生编织的温柔。
记得九岁那年,奶奶把我接回乡下老宅。斑驳的土墙上挂着她手绣的"百子千孙图",针脚细密如发丝,每片花瓣都透着灵动的弧度。她总说:"绣花要像养孩子,得顺着布纹走,不能生拉硬拽。"我学着她把绣绷架在膝头,绣线却在指尖打结。她便用竹针挑开线头,教我如何用左手固定布料,右手持针时手腕要像柳枝般轻摇。当第一朵梅花终于绽放在布面上时,夕阳正斜斜地穿过雕花窗棂,给她的银发镀上金边。
那年冬天特别冷,奶奶却执意让我学绣戏服。她从樟木箱底翻出件褪色的水袖,袖口绣着《牡丹亭》的游园词句。我战战兢兢地绣着"原来姹紫嫣红开遍",却总把丝线缠成一团乱麻。奶奶便摘下老花镜,用放大镜照着针脚:"你看这朵牡丹的蕊,要像春蚕吐丝般连贯。"她教我把丝线劈成八股,在绣绷上排成北斗七星的形状。直到满月那晚,我完成了第一件完整的戏服,她却红着眼眶说:"我这手艺,终究要传给你了。"
高考前夜突发高烧,我蜷缩在病床上昏睡。朦胧间听见布料摩擦的沙沙声,睁眼时看见奶奶正用冰凉的湿毛巾敷在我额头上。她膝头铺着绣绷,一针针绣着"蟾宫折桂"的锦旗。月光从病房的塑料窗帘缝隙漏进来,照着她鬓角新添的白发。她轻声说:"当年你太爷爷就是靠这手艺,从苏北逃到江南的。"我这才明白,那些绣品不仅是艺术品,更是家族在乱世中代代相传的护身符。
去年清明返乡,老宅的绣楼已经坍塌。我在断壁残垣间找到半幅未完成的《千里江山图》,靛蓝的丝线在残缺处若隐若现。奶奶临终前攥着我的手,用气若游丝的声音说:"记得把线头藏进布纹里..."这句话如同绣针扎进心口。如今我成了非遗刺绣传承人,在工作室教孩子们穿针引线。每当新学徒抱怨针脚不匀,我便想起奶奶教我时说的:"绣花不是比赛快慢,是和布料说话。"
整理遗物时发现她珍藏的绣谱,泛黄的宣纸上工整记录着"十八种走针法"。最后一页用铅笔写着:"2023年4月15日,阿婆眼睛看不见了,但手还稳。"窗外的玉兰正在飘落,像极了那年她教我收针时的花雨。我终于懂得,那些穿梭在经纬之间的针脚,早把思念绣进了时光的褶皱里。每当指尖触到温润的丝线,就能听见老宅绣楼里,那架老缝纫机仍在沙沙作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