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里有棵老槐树,树皮上刻满斑驳的纹路,像一本被岁月翻阅过的书。春天来临时,细碎的花瓣会铺成淡粉色的地毯,常有孩童踩着落花追逐嬉闹。树冠投下的阴影里,总能看到穿校服的年轻人捧着书本,在树根旁摆开临时的课桌。
沿着青石板路往里走,转角处是座褪色的木桥。桥身两侧垂落着几株垂柳,春水漫过桥墩时,柳枝便随着波纹轻轻摇晃。去年夏天暴雨冲垮了半边桥栏,镇上的老人用竹竿和麻绳修补时,特意在缺口处留了道缝隙,说这样鱼群就能游过去产卵。如今缝隙里已经长出了青苔,倒成了孩子们观察水生动植物的秘密基地。
穿过木桥是片开满蒲公英的草地。风起时,千万朵白色绒球飘散在空中,像一场无声的雪。常有放风筝的老人坐在树荫下,他们的风筝有线轴缠在槐树上,随着树影轻轻摆动。有次我看见一位拄拐杖的老先生,颤巍巍地展开一只纸鸢,那纸鸢的翅膀上画着褪色的牡丹,据说是他三十年前参加劳模表彰会时得的奖状改制的。
沿着石板路再往深处走,豁然出现一片荷塘。夏日的午后,粉白的花瓣在烈日下舒展,蜻蜓点水时溅起细碎的光斑。塘边的石阶上,常有穿碎花裙的姑娘支起画板,铅笔与宣纸的沙沙声和蝉鸣交织成曲。去年秋天荷塘结满冰碴,几个中学生用铁锹挖出个冰窟,把捕来的小鱼养在里面的竹筒里,直到霜降那天才放生。
荷塘尽头是座废弃的粮仓,红砖墙剥落处露出青灰的土坯。粮仓斜顶上垂着凌霄花,紫红色的藤蔓在风中翻卷。粮仓门前的空地上,常有戏剧社的社员架起幕布。他们用旧化肥袋扎成巨型兔子,用废弃轮胎做成南瓜车,排演《秋天的童话》时,总能让路过的老人想起年轻时在粮仓里办识字班的情景。
暮色四合时,整个村落会泛起暖黄的光晕。祠堂前的石狮头下,老人们围坐在竹椅上,用蒲扇驱赶蚊虫。他们讲述着粮仓改造成的粮站里,曾如何用算盘和铁皮秤记录过整个公社的收成;说起废弃的碾盘旁,曾经有姑娘用石磨研磨出过全国劳模的奖状;更说起那棵老槐树在饥荒年月里,如何让整个村庄分食过树皮上的树胶。
月光漫过石桥时,荷塘里的蛙鸣渐次清晰。穿校服的少年们提着自制的小鱼灯走过,纸灯笼在草叶间投下摇曳的光点。他们经过粮仓遗址时,会故意把石阶上的青苔踢得更响,仿佛在回应那些沉睡在土里的故事。老槐树的影子在地面拉得很长,树根处新冒出的嫩芽,正悄悄顶开层层叠叠的岁月痕迹。
当第一颗流星划过树梢时,总有人轻声念起祠堂门楣上残存的标语——"知识改变命运"。这句话被风吹散在蒲公英的绒毛里,落在画板未干的油彩上,融进铁皮秤生锈的刻度间,最终化作老槐树新抽的枝桠,在月光中轻轻摇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