夏日的蝉鸣声中,我第一次触摸到宣纸的肌理。那时刚上初中,表哥送来一方歙砚和一支狼毫,墨香混着松烟的气息在书房里氤氲开来。我笨拙地蘸着浓墨在红丝纸上写"永"字八法,横竖撇捺间竟也渐渐有了筋骨。这方寸之间的黑白世界,从此在我生命里展开了一幅流动的画卷。
初学书法时,常被碑帖中的古意震撼。颜真卿《多宝塔碑》的方正雄浑,如巍峨山岳直指天际;王羲之《兰亭序》的行云流水,似春溪漫过青石般自然。记得临摹《九成宫醴泉铭》时,被"观"字最后一捺的力道折服——这个看似简单的笔画,竟蕴含着收放自如的节奏。有次在图书馆翻到明代董其昌的《琵琶行》手稿,那些看似随意的飞白,实则暗合着诗中"大弦嘈嘈如急雨"的韵律,让我恍然明白书法与文学原是同源的血脉。
真正让我着迷的,是笔墨间流转的时空对话。研墨时总能想起古代书家在松烟中沉淀的时光:米芾"刷字"时挥洒的癫狂,苏轼"寒食帖"里渗透的孤寂,赵孟頫《胆巴碑》中蕴含的禅意。去年深秋在故宫临摹《快雪时晴帖》,窗外银杏纷飞如雪,忽然觉得王羲之笔下的"快雪"二字,穿越千年依然能触摸到江南冬日的温度。这种跨越时空的共鸣,让每个汉字都成了活着的文物,承载着前人呼吸与心跳。
练习书法最珍贵的收获,是学会了与自我对话。起初追求形似,常因临帖不像而焦躁,直到某次在黄宾虹《松山高隐图》题跋中读到"笔法即心法",才懂得运笔的缓急转折都是心境的投射。有次连续三周练习《石门颂》的飞白,手腕酸得握不住笔,却在某个清晨突然领悟到"屋漏痕"的苍劲源于收放自如的呼吸。这种顿悟时刻,如同在宣纸上晕开的水墨,慢慢沉淀出生命的况味。
如今我的书案始终摆着两方砚台:一方是父亲传下的端砚,温润如玉;另一方是去年在徽州老宅寻得的残砚,裂纹间渗着朱砂。每当墨色在生宣上晕染,总能听见古琴曲《流水》的余韵在纸间流淌。书法早已不是简单的技能,而是融入血脉的生活方式。它教会我在提按转折间感受天地韵律,在章法布局中领悟人生哲学,更让我懂得真正的艺术永远生长在传统与现代的交汇处。
暮色渐浓时,我又一次展开新纸。笔锋掠过"天地有大美而不言"的篆书,墨迹在夕照中泛起淡淡金光。那些横竖撇捺,此刻仿佛化作万千星子,在时光的宣纸上连缀成永恒的银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