夏日的风裹挟着艾草的苦涩与糯米的清甜,在巷口老槐树的枝桠间打着旋儿。我蹲在青石板缝里数蚂蚁,忽然被邻家阿婆递来的粽叶烫得缩了缩脖子——那碧绿的叶子上还沾着晨露,在晨光里折射出细碎的银光。这抹粽香,像一根无形的丝线,将我拽回了记忆深处那座青砖灰瓦的院子。
院墙根下永远堆着几筐泡得发胀的粽叶,奶奶的竹匾里码着雪白的糯米,还有泡得透亮的红枣与花生。每年芒种刚过,她便开始筹备"粽事",把晒干的箬竹编成细密的网兜,用井水反复淘洗糯米,直到水色清透如初。我总爱蹲在石磨旁看她舀米,木勺碰着青石发出"叮当"的脆响,糯米粒顺着石槽滑落,在阳光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。记得有年暴雨冲垮了院墙,箬竹在风雨中折断,奶奶却把折断的竹篾重新劈成细丝,笑着说:"粽叶断了还能再长,人心不能断。"
暮色四合时,厨房的烟火气便顺着瓦缝爬出来。奶奶把泡好的粽叶铺在竹席上,我学着她的样子将糯米铺成厚实的"底座",码上红枣与咸蛋黄,最后用粽叶层层包裹。她总说包粽子要"三紧三松",叶脉要勒出均匀的褶皱,才能在蒸煮时保持形状。有次我包的粽子漏了米,糯米从叶缝里钻出来,像一群逃散的小羊。奶奶却把那个"漏米粽"放进蒸笼最上层,笑着说:"漏了米才香,就像人总会犯错,但心要始终滚烫。"
七岁那年端午,我随父亲去省城参加书法比赛。高铁穿过江南的烟雨,车窗外的稻田泛着油亮的绿。抵达当天恰逢暴雨,我缩在酒店窗边看雨打芭蕉,忽然闻到熟悉的粽香。推开街角小店的门,竟是奶奶带着表弟从老家赶来。她裹着褪色的蓝布衫,怀里抱着用油纸包好的粽子,表弟举着沾满泥巴的竹篮,里面躺着刚摘的艾草与菖蒲。我们三个挤在潮湿的伞下,分食着还带着体温的粽子,雨水混着粽叶的清香渗进衣领,在记忆里酿成永不褪色的琥珀。
如今我站在异乡的阳台上,看着楼下孩童举着彩绘的龙舟嬉戏。手机突然震动,视频里奶奶正在教表弟包"迷你粽",糯米换成了玉米粒,粽叶改用芭蕉叶。她身后是重新翻新的老屋,墙角立着当年那株老槐树,树皮上还留着当年被雷劈过的焦痕。镜头外传来表弟的童音:"阿太,这个粽子包成小船样,等潮水涨了就能漂到外婆家!"奶奶笑着抹了把眼角:"好,等潮水来时,咱们再包一船去接你。"
暮色渐浓,我打开冰箱取出一袋真空包装的粽子。蒸腾的热气里,米粒吸饱了水的重量,在竹叶间轻轻颤动。忽然想起《荆楚岁时记》里"仲夏端午,谓五月五日也"的记载,想起《燕京岁时记》中"用芦叶包角黍,以灰汁煮之"的习俗,想起奶奶说的"粽叶要选向阳面,才能晒去寒气"。这传承千年的仪式,原是古人用最朴素的智慧,将时间与情感都包进糯米与箬竹之中。
窗外的艾草在晚风里沙沙作响,我忽然明白,粽香从来不只是食物的香气。它是端午的月光落在青石板上的凉意,是暴雨中老屋檐下三个人的体温,是竹叶间流转的晨露与星光,更是跨越山海依然滚烫的心意。就像奶奶常说的:"粽子的棱角,是给岁月包的礼。"当蒸笼腾起白雾,我仿佛看见无数双手在时空的两岸,正将同样的温度与期盼,一粒粒缝进时光的经纬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