晨雾还未散尽，老槐树下的裁缝铺已经亮起一盏昏黄的灯。木格窗棂上凝着细密的水珠，像谁悄悄落下的泪。陈伯坐在八仙桌前，银顶针在晨光里泛着冷光，老花镜滑到鼻尖，正用镊子夹起一缕丝线。他的手指关节粗大，却异常灵活，仿佛老树根里钻出的藤蔓，总能精准地缠绕在缝纫机的踏板上。

"陈师傅，这件旗袍能改短吗？"穿香云纱旗袍的年轻姑娘第三次推门进来，发梢垂落几缕碎发。陈伯摘下眼镜擦拭，浑浊的眼珠映着姑娘的影子："小周啊，你腰线收得这么低，改短了怕是要露腿。"他说话时总爱用顶针敲打膝盖，金属碰撞声像老钟摆的节奏。姑娘涨红了脸要争辩，却被他抬手按住肩膀："先让陈伯看看，这料子是苏绣缎还是杭罗。"

铺子里的缝纫机"哒哒"作响，陈伯的背微微佝偻，却始终挺直了脊梁。他布满老年斑的手捏着直尺，在绸缎上划出笔直的线，刀锋过处丝线竟不显痕迹。忽然"啪嗒"一声，他慌忙放下剪刀，从抽屉里摸出个玻璃瓶，倒出几粒田七塞进姑娘嘴里："吃了这个，别跟年轻人比手速。"姑娘嚼着草药味，耳尖通红地逃也似的离开了。

正午的日头晒得柏油路发软，陈伯却依然守在摊位前。几个纳鞋底的老人围坐在藤椅上，听他讲年轻时在苏州当学徒的故事。他总爱把顶针当话筒，"那年师傅让我缝件马褂，我偷懒少缝了三颗盘扣..."话音未落，老张头突然拍腿："陈师傅，我这双千层底该补了！"陈伯笑着往掌心吐口唾沫，针脚密得像鱼鳞，补丁缝在鞋帮最显眼处，倒成了别致的装饰。

暮色漫过飞檐时，陈伯的徒弟小林送来件新做的中山装。年轻人紧张得直搓手，陈伯却把衣服铺在案板上："领口要收三指宽，袖管得留三寸活动量。"他忽然抓起顶针往小林手心一扣："记住，针要往肉里扎，手艺就得往心里走。"话音未落，缝纫机突然"咔"地卡住，陈伯却浑不在意，从柜底翻出个黄铜扳手，三两下就修好了机器。

腊月里最冷的那天，陈伯的铺子挂上了"歇业"的木牌。老街坊们发现，他背着铺盖卷坐在槐树下，用打火机给破棉袄烙补丁。火苗窜起时，他忽然想起徒弟说过的话，慌忙用铁钳掐灭火星。雪片落满肩头，他摸出怀表看看时间，转身走进街角孤寡老人的院门。

如今老槐树下的铺子成了文创馆，玻璃柜里陈列着陈伯的顶针、老式缝纫机，还有件改短的旗袍。解说牌上写着"匠人精神"，但无人知晓，当年那个总把田七分给顾客的裁缝，其实早把毕生技艺刻进了每道针脚里。每当春风吹过老槐树梢，总能听见细碎的"哒哒"声，像时光在缝纫机上轻轻踏步。